粉匠徐叔

□任静

2023年06月02日 字数:1723
  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有一段描述:“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过去每读此段,觉得写出一种绝妙意境,也羡慕先生有口福,可以托生在风光旖旎、蔬果琳琅的江南水乡,直至我返回离别十载的故乡,才真切领会了先生行文的传神。在我味蕾上久久徘徊不去的一种吃食,叫凉拌粉芡,也无名气,在任何酒肆饭馆的菜谱上觅不到它的踪迹。
  儿时每到冬季来临,粉匠徐叔便整日盘桓在粉坊里。粉坊是专事漏洋芋粉条的操作间,由大队的饲养室改成,靠墙排开一溜大瓷瓮,黑釉闪亮,一搂粗细,分别用来盛放井水和浆水,灶上一个头号大铁锅里冒着热腾腾的蒸气。透过朦胧的气雾,村里有名的漏粉条把式徐叔正端坐在锅巷里一个敦实的枣木小凳上,身穿一件粗布汗褂,袖子高高挽到臂膀上,左手执一把漏瓢,右手不疾不徐地在左手腕处锤击,动作潇洒利落,舞蹈一般,充满了阳刚的张力,有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际不停地滚落。漏瓢里软硬适度的粉面即刻变成一条条洁白、细长、均匀的粉条,在沸腾的开水锅里翻滚。漏粉把式手头一般要备有三种漏瓢,一种是漏普通细粉的,漏瓢底部有九个小圆孔,呈细细的圆柱形;另外一种是用来漏二细粉的,漏瓢呈长方形状,瓢底有6个长方形孔;如果需要漏板粉,就得换上只有4个长方形孔的大漏瓢。
  粉条漏进去,待锅里的水开上一次,旁边的助手就用一双特制的长木筷,迅速将粉条捞到一个硕大的水槽里,然后均匀地挑到一根细长的棍儿上,棍儿被剥了皮,白净匀称地排了一溜搭在水槽边上。助手像拐线一样将粉条在棍上绕几圈,要长短整齐,薄厚均匀。这道活儿叫齐粉,看似比漏粉条容易,其实干起来一点也不轻巧。挑满一棍儿,则由另外一个人接过去,搭到冰窖的架上去冻。一个晚上粉条冻得邦邦硬,一根根晶莹剔透的细棍儿,煞是好看。次日一早,再在水槽里用热水化开摆均匀,拿到院子里晴好的阳光底下晾晒。
  我那时经常去粉坊领取大队分的粉渣。去的巧了,刚赶上粉匠徐叔在灶口的小锅里打粉芡。我便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和粉面之前,得先打粉芡。徐叔打粉芡有一套独门绝技,烧水,一手举着粉面瓢,匀称地抖动着手腕,一手快速地用又粗又长的筷子搅拌着。他有条不紊地操作着,一小锅透明的粉芡很快就打好了。然后他将打好的粉芡迅速倾倒进粉面盆里,开始和粉面。我望见徐叔的两只大手在又滚又烫的粉面盆里急速地搅动翻飞,好不容易和到一起了,放到一边醒一会儿,就可以开瓢漏粉条了。要漏好粉条,打好粉芡是关键,没经验的粉匠,往往不是把粉芡打硬了,就是打软了,漏出的粉条往往粗细不均匀,黯淡无光泽,这种没成色的粉条拿到市场上也卖不上个好价。粉芡打好后,粉匠徐叔坐在凳上,举着旱烟锅“吧嗒”“吧嗒”抽旱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打熟的粉芡通常要留一部分,待放凉后,分别夹到碗里,佐以辣子醋水蘸汁,犒劳粉坊里劳作的人们。我有幸跟着徐叔蹭吃了一顿,那种爽口的香辣软滑滋味,令我至今回味仍觉齿颊余香。
  之后,徐叔偶尔会给我偷偷存留一份,用大碗扣在锅巷里,等我放学后去充饥。有时他会亲昵地抚摸一下我的羊角辫,说红红也该有你这么高了。我发现徐叔提到红红时,眼眶里就会潮起一层厚厚的雾,声音瞬间变得颤颤的。
  红红是徐叔的闺女,被她妈白彩云带到继父家里去生活。听闻坊间议论,白彩云嫌弃夫家贫穷,遂勾搭上城郊菜农郭胖子。白彩云不守妇道,背离了乡间的道德规范,村人提起她,皆是一副不屑神色。
  我把粉渣提回去,母亲将一部分喂猪,留出一部分掺入少量面粉,加入食盐、花椒粉、腌韭菜、辣椒面,上锅蒸熟,然后切成面包一样的薄片,咬一口,粗粝却爽口。每次,母亲都不让我多吃,说吃多了胃沉。
  现代工业带来文明进步的同时,也丢失了些许暖暖的温情,甚至缺失了一些闪耀光芒的人性火花。回顾乡间,旧时的粉坊早已不复存在。只是遗憾,我再也无缘品尝到粉匠徐叔打的凉拌粉芡。
  打电话询问徐叔,母亲叹口气说,“苦命哇!过世多年,红红也不回来给他坟堆上烧张纸……”我听了心里酸酸的,泪雾中,恍惚看见徐叔那双灵巧得像舞者的手臂轻轻锤击着漏瓢,有洁白、匀称、细长的粉条在眼前翩翩翻飞,琴弦般震颤着我的心灵,味蕾上立刻掠过酸辣滑爽的一丝滋味,是惘然若知的人生况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