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藏品

□梅赞

2024年05月24日 字数:2359
  在我的印象中,1975年以前,大市中学的家中,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只有真实,毫不夸张),没有一件家具,用的全是学校配的桌椅床凳。1975年,父亲恢复工作籍,一家团圆大市后,才经林业局批准,在林场买了几方树,请木匠来家里,好茶好饭供奉,打了几件当时时髦的家具,如五斗橱、穿衣柜等,还有几张竹床和松木制成的椅子,但它们无一例外都是裸体出镜,没有上漆,最多刷了一层桐油,几乎完全的原生态。后来,即使搬到温泉,父母都是用我们用旧了淘汰下来的家具,因而,家里除了房门,再没有一处有上锁的地方,也就是说根本没什么值钱的或贵重的东西,他们真是彻底的无产者。
  近五年内,父母先后过世,也无什么遗产可处置,但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们眼中多无用)却不少。在清理母亲的遗物时,当然没有发现什么金银财宝和存单存折什么的,让我们想发点意外之财的念头都没有。除了外公留下的一些线装书外,还有一样东西裹得特别的紧。那是一只蓝色的布袋,因年代久远,已无色泽,蒙着岁月洇在上面的灰尘,皱巴巴的,就像母亲最后时刻的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布袋,翻拣里面的东西,翻到了父母的师范毕业证和结婚证,都是一张薄纸,看着纸上父母如春天一样洋溢着年轻的笑脸,心不免慽慽然。要是人不老,不死该多好,就没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阴阳两隔。但地球或许就爆炸了。
  忽然,翻拣到了两张单据,一张红,一张白。一看,原来都和家里的一台蜜蜂牌缝纫机有关。一张红的是缝纫机的购买发票,另一张白的是运输缝纫机的铁路货票。一看发票的年月日竟是1969年6月18日,整整55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却被母亲收藏着。要知道55年中,我们家从崇阳天城到大市,从大市到田心,从田心到路口,从路口再到天城,足足转了一圈,一年搬一次家是常态,甚至一年搬两次也不是没有。每一次搬家,都会丢掉不少东西;后又从崇阳天城搬到咸宁温泉,翻山越岭,更是不知舍弃了多少有用或无用的什物,但这两张单据一直被母亲珍藏着,足见母亲对它的看重。而那台缝纫机差点被弟弟在改造房子时当废铁卖了,幸得母亲的及时阻止。但没当废铁卖也好不到哪里去,弟弟把它置于母亲看不到的院角落里,日晒雨淋,连面板也晒坏了,皮带也老了,飞轮也转不动了。
  说起这台蜜蜂牌缝纫机,我写过一篇《母亲的缝纫机》,那文里,通过父亲的叙述,说缝纫机是外公从上海买的,然后又怎么从广西柳州向湖北发的货。当时就有点懵,父亲也是听外公说的,具体的就不知其详。反正那时,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东西的,必须要有供应票。也许是上海的缝纫机供应票,而货在广西,从广西运到湖北黄陂,再从黄陂运到崇阳大市。哎呀,越说越绕,也说不清楚。
  现在看到这两张单据,才发现这台蜜蜂牌缝纫机是在一个叫芦村的区供销合作社买的。当时价格为148.38元,绝对的高价,不是奢侈品又是什么?是从芦村火车站向湖北黄陂横店火车站发的货,上面写着发货人黄志城,发货地址芦村旅社,黄志城应该是采购员,住在当地的旅社里,收货人是湖南(把湖北误成了湖南,居然没寄错,估计是横店火车站起了作用)黄陂生资站转运站,横店王志伟。我仔细研究了这两张单据,上面手写的字迹都很清楚。但发票公章上的芦村区前的两个字却因印泥挤成了两个红泥团而认不出来,猜是“广西”二字,因为外公当年说过是从广西柳州发回来的。便在百度上搜“芦村区”,却找不到这个地名,把“芦村区”改成货单上的始发站“芦村火车站”,百度上立马跳出了解释:芦村站,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横州市石塘镇芦村,是湘桂铁路线上一个三等站,车站中心里程为湘桂线711(公里)+360(米),距离露圩站14.145公里,距离六景站12.080公里。看来,当年,外公误把横州当成了柳州。但还有一点,又把我搞懵了,货单却是上海铁路局的货单。怕弄错,又在上海找“芦村”火车站,却根本没有找到,可半个世纪前的上海铁路局也不会管辖到几千公里之外的广西芦村这个三等站吧?现在,外公,父母,我认识的当事人都不在了,不知住过芦村旅社的黄志城和横店生资站转运站的王志伟两位先生还健在不?否则,也就无从问起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但我还是进行了猜想,当年,外公托人弄到了一张缝纫机票,到黄陂生资公司去购买,因为实行的是计划经济,上海生产的蜜蜂牌缝纫机是抢手货,但厂家不能直营,只能按计划调拨给全国各地的商业一、二、三级站,再分配到各地商业部门和各级供销社物资站,再凭票卖给老百姓。黄陂生资公司的这批货按计划(或者是根本无此计划,而要靠采购员的本事)要从广西横州芦村区供销合作社进,于是,黄陂生资公司的采购员黄志城就去了横州芦村,住在芦村旅社,从芦村区供销合作社的门市部提了货,然后从芦村火车站向黄陂横店火车站发货。于是,“蜜蜂”从上海飞到广西,又从广西飞过湖南,再飞到湖北。从发票上的手写字看,运费不到4元钱(真便宜,现在不可想象),但这台缝纫机却跨越了千山万水。
  当我把这两张母亲保存的单据给弟弟看时,弟弟此时才有点庆幸当时没有把缝纫机当废铁卖掉,否则,将是不可挽回的损失。于是,他把放在院角落的日晒雨淋的已失去了面板的缝纫机搬到了屋里,又在网上下单购买蜜蜂牌缝纫机的面板,和缝纫机用的皮带及机油,他要修复这台留着母亲记忆的缝纫机。可商家发来的面板居然和原机的型号不对,装不上去。几反几复,才在网店老板的帮助下,淘到了符合当年蜜蜂牌缝纫机型号的面板。然后,弟弟在家鼓捣了半日,把崭新的面板装得严丝合缝,再给关键节点点上机油,又把缝纫机擦得锃亮,扣上皮带,母亲的缝纫机又能转动了。弟弟把他踩缝纫机飞转的样子,拍成了视频,发在群里面。看到那台转动如初的缝纫机(我们小时候趁母亲不在都空踩过以当游戏),莫名,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又糊住了眼眶。
  弟弟说,他要把这台母亲的缝纫机当成传家宝,而我也会将母亲一直保存下来的两张单据珍藏起来。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母亲和那个艰难却充满着期待的岁月。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