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生(二题)

□任 静

2024年05月24日 字数:2761
  独爱梧桐
  家有梧桐树,飞来金凤凰。母亲总是用这句俗语为娶不上儿媳妇的婶娘宽心。我那会儿年幼,仔细打量婶娘家房前屋后,并无一株梧桐树,心里直替她着急,即使飞来金凤凰,栖息在哪里啊?
  及至长大后,才在唐诗宋词中认识了梧桐的品性,“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垂下像帽缨一样的触角吸吮着清澈甘甜的露水,声音从挺拔疏朗的梧桐树枝间传出。蝉声远传的原因是因为蝉居在高树上,而不是依靠秋风。言外之意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不需要外在的凭借,自能声名远扬。
  从小好读书,沉浸书香里,寄寓多愁善感。也将自己刚刚吐蕊发芽的青葱心事,写在日记里,寄托在滴落秋雨的片片梧桐叶上。“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桐木是制琴的美材。传说东汉时期,蔡邕隐居吴地,有一次见人烧火做饭,听到灶台下有噼噼啪啪木材爆裂的声响,蔡邕精通音律,一听就知道那是桐木。他一声惊呼冲向灶台,从火里抢救出那根木头,可惜有一段已经烧焦了,后来做成的琴叫焦尾琴,美妙的清音千古传颂。“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峥嵘的桐木制成的美琴却弃置不被用,难道不是诗人苦吟一生穷困一生、失意悲哀的写照吗?
  后来又读到刘伯温的寓言故事《良桐》,工之侨得到一块上等桐木,用它制成一把音色纯美的稀世珍琴,把它献给太常作为国家的乐器。然而,鉴定琴的乐师既不调试它的音色,也不检验它的质量,认为它不是古琴,就将它退还给工之侨。工之侨无奈,将琴拿回去饰以残断不齐的花纹和古代文字,又把它装于匣子埋在泥土中,过了一年才挖出来。这把琴被伪造得古色古香,反而被赞赏为世上少有的珍宝。以古为美,从浮华的外表来下结论,不知贻误了多少机遇,埋没了多少人才!
  我没有听过梧桐所制的古琴,无缘面识那双神奇的操琴之手,却有幸在典籍诗词中汲取了极其宝贵的养分。想象中,优美的琴声好像金属与玉石相互应和,那种空灵而飘渺的琴韵,顺着唐诗宋词的溪流,一路缓缓飘来,在我的梦境中低回婉转,流连不前。
  梧桐树在我的故乡实属稀罕,在气候适宜的西安却处处可见,每年春天,小区周边的城中村落掩映在一片花海里。梧桐花开在霏霏细雨中,雪白的花瓣上隐约透着一抹浅浅的紫,仿佛是纤尘不染的仙子动了凡心。才女薛涛流连浣花溪畔,看梧桐花开花谢,片片尽沾离人泪。她轻舒浣花笺,落笔兴叹:“花落梧桐凤别凰,想登秦岭更凄凉。”薛涛是陕西女子,那份浓浓的乡愁,巴山蜀水阻隔不断。在西安的友谊路、建国路,甚至稍微有些年头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一街两行的法国梧桐。每逢初夏,郁郁葱葱的梧桐叶撑出一条条绿荫遮天的林荫大道,优雅的绿荫像一个艺术家,描画了一帧夏日凉爽的水彩画。
  梧桐花凋谢后,初夏的绿意铺天盖地,每一片梧桐树叶都伸展开巨大的墨绿色手掌,像是给天空笼上了一团轻柔的绿纱。风吹梧桐叶,悠悠自成章。到了秋季又是另一番景象,小手帕般的落叶随风飞舞,抒写了季节的大写意,“沙沙沙”,妙音不绝于耳,恍惚又闻焦尾琴韵。
  庄子《秋水》篇里,也说到梧桐,“南方有鸟,其名鹓鶵,发于南海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庄子拿凤鸟引以自喻,我辈浅陋,何尝又不叹服向往那非梧桐不止的高洁品质,那不苟于乱世的逸风?万物之中,我独爱梧桐。
  篱上牵牛花
  铜雀台上开着一种花儿,黄昏沾露盛开,翌朝即已萎谢。那是一种只盛开一夜的花朵,象征了倏忽而逝的美丽爱情。
  清冷月光下,台角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爱。花枝纤细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无芬,单薄的花瓣上犹自带着纯净露珠,娇嫩不堪一握,不由心生怜爱。伸手拈一朵在指间轻嗅,叹息即将阒然零落,这朵小小的白花,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夕颜,鲜活一夜,多像香消玉殒的薄命女子。当下心里甚为向往,究竟是怎样美艳的花朵,才能承载得了一夜的爱恋?当镜头切换到夕颜的花姿,我不禁愣住了,这不就是乡间篱落上年年盛开的牵牛花吗?
  故乡用向日葵杆子扎成的篱落上总会攀爬着牵牛花的藤蔓。乡亲们不知它有牵牛花、亦或朝颜花的学名,见它形似喇叭,唤作喇叭花,更不知它的身影和名字常常入诗入画。“红蓼黄花取次秋,篱笆处处碧牵牛。风烟入眼俱成趣,只恨田家岁薄收”。明代有诗人赞其药性:“本草载药品,草部见牵牛。薰风篱落间,蔓生甚绸缪。”画牵牛花始于明代陈白阳,多以写意画出,墨叶兰花层层垂落,饶有意趣。清代张家宁有幅《画牵牛》,是牵牛花在绘画中的代表之作,这幅画具有复古的意味,构图简单,风情潇洒。张大千于一纸之上把牵牛花的精华展现得淋漓尽致。国画大师齐白石一生喜画牵牛花,在他九十二岁时还精心画了一幅《牵牛花》,题跋:“山之西,大岩之东,岩之牵牛,常有花大如斗。”
  在乡间,喇叭花是童年的花。外婆柔和的声音似乎犹在耳畔回响:“喇叭花,爬篱笆,爬到高处吹喇叭,哒哒嘀,嘀哒哒!小孩儿,小孩儿,该起啦!”晨曦初绽,我恍然听见朝阳拱破窗棂的声音,透过玻璃窗向外眺望,满篱笆的喇叭花开得正艳。红、粉、蓝、紫、白五种纯色花朵,恍若一个个牵牛仙子斜倚阑干,争奇斗艳。还有那红里透粉,粉白如玉,粉中带紫,紫里泛蓝,一朵朵,一片片,连在一起,形成一个个轻盈的小喇叭,花蕊上滚动着昨夜的露珠,迎着清晨的太阳,明丽,耀眼,绽放于记忆最深处。
  牵牛花春末新叶生蕾,初夏开花,蝴蝶蜜蜂绕栅纷飞,农家小院瞬间花团锦簇,生气盎然。外婆站在篱笆边为我扎好小辫,顺手摘下两朵鲜红欲滴的花朵给我戴在辫梢上。我童年的喜悦便如山雀扑棱着翅膀,欢快地飞翔在晨雾萦绕的小山村。我轻轻摘下一朵粉里透紫的花儿,放在鼻下深嗅,没有十分浓郁的芬芳,继而拔去花蒂吸食,丝丝香甜由舌尖直沁心脾,那种甜香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氤氲美好了整个童年时光。
  牵牛的花期很短,还没等萧瑟的深秋光临,便随着杨树槐树叶儿悄然凋落。农人去菜园里收白菜和萝卜,也收成熟的豆角和黄瓜的种子,并将向日葵的杆子砍下来,一根根垛在墙角里。而对于篱落间凋零的牵牛花不闻不问。那些备受冷落的花蒂间,默默结出了嫩绿圆润的果实,在经历了深秋一场接一场秋雨后,霜降时果皮变成了深褐色,继而崩裂开来,一颗颗坚实的种子倔强地散落在温润的泥土中。外婆弯腰拾起散落了一地的种子,说这些种子生命力极强,等到来年春天冰雪融化,又会绽放新的美丽。
  我渐渐读了一些书,告诉外婆这花应该叫朝颜花,或者牵牛花,喇叭花的名字太俗,太土,与它的美丽不相配。外婆笑着说:“不管是喇叭花还是朝颜花,只要它好看就行了,有什么相配不相配的。”后来,当我终于有一天悟得真正的美具有不衰的生命力,而不管它曾被冠以什么样的名字这个道理时,才认识到曾经的自己是多么肤浅。
  美好的童年时光,一去不复返,被外婆疼惜呵护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可童年的牵系,注定柔韧悠长,一如葳蕤盛开在记忆深处那架篱笆上,粉红如霞的喇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