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茶饭

□任 静

2025年05月09日 字数:3274
  故乡的美味之所以值得回味,是因为那一饭一粥,皆由母亲满满的慈爱和温情煨煮熬炖而成。舌尖,不仅唤醒我们对生活的热望,同时更让人怀念熟悉的故园。舌尖连着亲情血脉,从舌尖上的食物,能让人联想到在厨房里精心制作美味的母亲,灶间那辛劳而疲惫的背影,总会唤醒埋藏在我们心底的感动,然后循着一抹记忆,去寻觅今生难以割舍的温暖怀抱和血脉连接。
  母亲从小心灵手巧,会剪纸、会绣花,会做鞋,会唱歌,尤其做得一手好茶饭。母亲擅长粗粮细做,一样食材,她能做出百样美食来。记得母亲背着荞麦袋子要到石碾子上去碾外壳,身后跟着我们几个小孩子。母亲一边推着石碾子,一边教我们猜谜语:“三片瓦,盖房房,里面坐个白娘娘。”谜底当然就是铺在石碾子上的荞麦了。母亲巧妙地用一则生动的谜语,让我们认识了荞麦这一农作物。荞麦碾过皮后,还要用细箩箩,簸箕簸,经过几道程序后,最终才得到了可以做凉粉的荞麦糁子。这下万事俱备,就可以做凉粉了。
  母亲把荞麦糁倒入盆里,加入温水浸泡。接着把浸泡好的荞麦糁子倒进有细微网眼的网袋里反复揉搓,直至把里面的荞麦糁子都揉成牛乳状的面浆。这样反复揉搓三四遍,荞麦面浆就准备好了。然后在锅里面刷一层油,将按照一定的比例兑入水的面糊陆续倾倒入锅里,用擀面杖顺着同一个方向不停地搅拌。那时母亲还很年轻,一副姣好的面容,她自如地搅动着擀面杖,腰肢柔软得像一条鱼儿在灶前游动,而那深情的民歌小调也唱得直牵人心。锅内的面糊越搅越粘稠,直至顺着擀面杖滴下来的面糊在锅内冒出一个小小的尖来,光滑的凉粉很快出锅了。在等待凉粉冷却的过程中,母亲并不闲着,她给一个兰花瓷碗里加入姜粉、蒜水、香醋、生抽,红尖椒和葱花,盐、鸡精、油泼辣子,最后滴几滴香油,加上一些切好的韭菜和黄瓜丝,搅拌均匀浇到切好的凉粉上,就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啦。
  有时母亲还会用石磨碾出荞麦面粉为我们打搅团、搓麻食。搅团打熟了,用勺子在上面摁出一个小窝,然后浇入香喷喷的蘸汁。麻食在家乡的方言中被称为“圪饦”,母亲做饭时慢悠悠地唱着民歌小调:“荞麦圪饦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时隔经年,当我在厨房里为孩子们做麻食时,耳畔就仿佛传来母亲悠悠的歌声。
  母亲的一碗凉粉足以勾起舌尖上的记忆。之后,我们无论身在何处,一旦回味到那个美味,思乡之情便如飓风般袭面而来,席卷了我们。
  在我家厨房的橱柜底下,放着一个不太常用的灶具——生铁黄煎鏊。这种古老的灶具,孩子们都不认识。这是我成家时,母亲专门为我带到西安的。每当擦拭黄煎鏊上的灰尘时,我的忆念中便会出现清明时节母亲在灶前摊黄煎的一幕情景。
  家乡的清明节过得十分郑重。每当清明节来临,村里的妇女们早早就开始蒸子推馍,捏燕燕雀雀,手巧的母亲经常要被东邻西舍请去帮忙。除了蒸面花之外,还要摊黄煎。摊黄煎的食材是用陕北特有的黄米面。母亲有一套摊黄煎经验,她先将黄米面粉放入酵头发好后,才加入碱面,白糖稀释成浓稠的糊状。母亲揭开黄煎鏊上的盖子,用事先削好的胡萝卜或者土豆轻轻给鏊子内部擦一层清油,待鏊子烧热后,再倾倒入一大勺黄米面糊,不多不少,倾倒一勺刚刚好,若倒多了,摊出来的黄煎又厚又容易夹生;倒少了,则摊出来的黄煎薄而脆,特别影响口感。我帮母亲拉着风箱,听到黄煎鏊子内“滋啦”一声响,黄煎就摊熟了,一阵香味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想大快朵颐。
  母亲还擅长包粽子。儿时,我最爱的吃食便是软米粽子。即便如今每每想到母亲包的那些小巧玲珑的粽子,舌尖上依然会立刻滚过一种叫乡愁的馋虫。母亲灵巧地拿三片苇叶轻巧地一卷,先撩一把泡好的黄澄澄的软米,再拣两颗红枣,接着又撩一把黄澄澄的软米,像变戏法似的就成了一个锐角三角形模样的粽子。母亲对于捆绑粽子的小绳,特别讲究,总喜欢用细长的马莲叶,说用马莲叶捆绑着煮出来的粽子,才能吃到草木自然的清芬。在母亲家菜园田埂上,种着一簇马莲,又叫马兰花。每当初夏马兰花开,形似紫罗兰色的花瓣,散发幽幽清香,像童年的梦一样萦绕在心头。不管城乡,女孩子们总喜欢在院子里跳皮筋,一边轻盈地跳着,一边脆生生地唱着童谣:“马兰花开二十一……”待马兰花谢后,母亲就要将马莲叶割下来,在阳光下晒干,系成一小捆挂在屋檐下的木橛子上,留待包粽子用。
  母亲通常还会专门包一些糯米粽子。用红绳捆绑糯米粽子,以示区别。不知是否我的心理作用,总觉得用马莲叶捆绑着的粽子要比红线粽子更加香甜。母亲将包好的粽子安放到大铁锅里,上面压着洗得蓝莹莹的青石板,先用文火烧开,待听到锅底发出“咕咚”声响后,赶紧抽掉火把,晾一会儿,待粽米渐渐凝固,方可用大火继续烧煮。炖煮一个多小时后,厨房里渐渐弥漫着苇叶清爽的香气,软米浓腻的粘香,还有家乡黄河滩枣的甘甜,混合成十分诱人的香味,直沁人心脾,让人沉醉。后来读端午节经典诗句:“佳人辟新叶,婉转裹柔丝。心如青苇叶,层层有相思。”那样幽远的诗意,仿佛端午节午夜长梦中的一声叹息,我的眼前没有佳人,唯有母亲劳作的身影,母亲额头上晶莹的汗珠,隔了时空依然光芒灼灼。
  母亲做的茶饭中,有一味麻汤饭,尤为勾魂。在我们儿时,陕北乡间的食用油,都是用自留地里种的小麻子炒熟自制提炼出来的,唤作清油。出清油时,母亲便在麻汤中煮入高粱、钱钱、小米等五谷杂粮,混煮成粥,再添加入葱花、食盐、花椒粉、小蒜等食用调料,香喷喷的麻汤饭就可享用了。母亲为了让麻汤饭更好吃,通常要下进去手擀的旗花面,稀粥黏稠软烂,旗花面却筋道可口,令人百吃不厌。“麻汤饭姓张,越吃越香。”那时年幼,往往管不住自己的嘴,总是风卷残云地吃了一碗又一碗,饭后还要舔着嘴角残留的香粥汁回味。
  去年四月抽空回去陪伴父母。当母亲一听说我要回来的消息,马上跑到农贸市场上买回来几十块钱的黄米馍馍,母亲说那家黄米馍馍蒸得皮薄馅饱香甜,特别受食客欢迎。我尝一口,果然如母亲所说,香软酸甜,可口至极。黄米馍馍其实是陕北人们过年时所吃的一种年茶饭。现在人们生活富裕了,天天都像在过年。
  记得儿时年关将近时,母亲把家中新碾的黄米拿出来七八升,在凉井水中浸泡一夜,到第二天太阳下来时,将浸泡到位的黄米从清水中捞出来,控干水分,然后推着沉重的大石碾子,一遍一遍碾碎,用细箩箩出黄米面,再加进一味非常关键的“老酵头”,在热炕上包上厚被子好好发一夜。母亲刚嫁过来那几年,由于对制作这种年茶饭不得窍门,加之陕北寒冷,黄米面常常发不好,又生怕发的时间太长老酵了,这样蒸出来的黄米馍馍硬而小。请曾祖父来吃,挑剔的老头咬一口便扔给狗吃了,还嘟囔说黄米馍馍扔到对面山上砸不烂。言下之意对这个孙媳妇的茶饭手艺极度不满。母亲告诉我,她当时默默流泪,暗暗发誓一定要做出可口的茶饭来。
  蒸黄米馍馍实在是一种很紧张很辛苦的事。记得我七八岁时,雄鸡一唱,母亲就把我唤醒了,首先准备馅料,将煮熟的豇豆和红枣,用力挤压掺合在一起,就是黄米馍馍最好的馅料。为了让黄米馍馍更可口香甜,母亲会给馅料中多放一些大枣。我在灶间帮忙烧火,看母亲将一锅一锅蒸出来的黄米馍馍晾晒到盖帘上,屋里氤氲着一股甜香味,我沉醉在垂涎欲滴的甜香味中,顾不得烫手,捧一个黄米馍馍解馋。
  每一次我离家时,母亲总要反复挽留,言语间流露出万般不舍,不是说地软包子还没来得及给我包,就是说萝卜丸子没来得及炸,反正母亲拿手的茶饭还没有尽数展现出来,可口的美食没给女儿吃遍。那天趁母亲去上老年大学,我买了返程的高铁票。当母亲得知后,百般不舍,擦拭着湿润的眼眶说,“粽叶和红枣早就准备好了,你最爱吃的粽子还没吃,怎能让我心安?”
  我听后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从小到大,母亲惦记着我的每一个喜好,可是直至现在我竟然不知道母亲最爱吃什么。惭愧之余,我立即退了车票,决定过几日再走。接着,我挽起衣袖,系上围裙走进厨房里,准备为母亲做一道可口的菜肴。
  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她做的茶饭里,浸透着满满的人生哲学。她清楚将生活嚼得有滋有味,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往往靠的不是嘴巴,靠的是浸透人间烟火的心灵和制作茶饭美食的巧手。这一辈子,我可以承受悲欢离合的打击,艰难挫折的磨炼,唯一拿得起,放不下的就是母亲的爱。舌尖上的乡愁,唯有母亲做的茶饭最牵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