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驶过慢时光

□任静

2025年07月04日 字数:3407
  经年行路,风霜中始终延伸着一条并不宽展的柏油马路,车轮滚滚向前,驶过小城的喧嚣与宁静,其中一个小女孩在阳光下奋力蹬着脚蹬子,制造着自己快乐的风,留下自由的轨迹,与路上熙攘行人交错成恍惚的梦境。
  那是我初学自行车时留在时光深处的一个清晰影像。
  12岁时我住在乡政府大院里。父亲下乡去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望着大门旗杆上猎猎飘扬的红旗出神。与我同龄的一帮孩子正在院子里练习骑自行车,有的已经骑得很熟练,有的身高显然不够,很滑稽地掏着裆蹬着半圈,不时连人带车摔个四仰八叉,跌得鼻青脸肿。那会儿的孩子很皮实,特抗摔,没有人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跌倒了爬起来继续骑,直至学会为止。
  义务教大家骑自行车的是一位邻家大哥,瘦高个,长得很帅气。他一会儿在后面卖力地扶着自行车后座为学徒们保驾护航;一会儿骑在自行车上做示范,忽而单手撒把,忽而双手撒把,兴起时,还会双脚自如灵活地反蹬车轮,那样的英姿勃发,简直帅呆了!从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呐喊加油声,以及女孩子双眸流转春光的仰慕眼神里,仿佛邻家大哥骑的根本不是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而是古代侠士与他胯下的宝马良驹。正因为如此,听说大院里有好几个春心萌动的少女在暗恋他。
  还别说,那个时代确实有因为教骑自行车久而生情,最终成就婚姻的事情发生。那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姐,去看外婆时说她与村里的一位小伙已订婚。她外婆好生纳闷:那小伙又矮又挫,咋能配得上你?远房表姐说,人家给我教会了骑自行车,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婆孙俩的对话,如今听起来仿佛是个笑话,却折射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问题,在那个年代,学骑自行车在一些人心目中是特别有分量的一件事情。
  我在一旁看大伙儿骑得欢实,实在羡慕得不行,于是鼓起勇气敲开了财务室的门,向一位熟识的叔叔借来自行车,那位叔叔正是邻家大哥的父亲。那会儿乡政府工作人员几乎人均配备有一辆自行车,我父亲的车子被他下乡骑走了,仓促间我只能去借。
  叔叔的自行车和父亲的一样,也是二八大杠经典款式。我个子矮小,骑坐上根本够不着脚蹬子,邻家大哥就教我将右腿从自行车的大梁下方穿过,踩住右侧的脚蹬子,身体倾斜在自行车左侧,通过半圈或整圈蹬踏的方式骑行。这种歪着身子半踏蹬车,骑起来吃力费劲,一天练下来,感觉全身疲劳得就像散了架似的。由于有邻家大哥在后面扶着,我压根儿不怕摔倒,结果当他刚说要松手的一刹那,我就被摔得人仰马翻,大院里的孩子立刻报以哄堂大笑。我扭头回瞪他们一眼,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劲儿就上来了,爬起来继续骑,在大院里摸爬滚打练了半天就学会了。那时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过两天我就把骑行阵地转移到车流如织的柏油马路上,而且骑得顺风顺水。过了两天,我又给自己增加了一项难度,前面大杠上带着六岁的小妹,后座上坐着人到中年的母亲。当路人看到一个半大女孩子,很可笑地掏裆蹬着半踏风驰电掣地驶过来,前后还带着两个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刚学会骑自行车,正是兴趣盎然时,我就那样丝毫不顾形象地掏裆蹬着半踏,驮着妹妹,回了一次老家,大约骑行六十里山路。尽管累得够呛,心底却滋生出一种衣锦还乡的成就感。几十年时光飞逝而过,那次骑行的经历犹历历在目。记得返回来时有一个大陡坡,由于我只顾等妹妹跳上后座,忘记刹车了,自行车借着惯性,完成了一次极速俯冲,在惊心动魄中实现了飞翔的梦想。有飒飒秋风从耳畔飞速掠过,卷起了我的春秋衫衣襟,那种飞翔的快感,怎一个“飒”字了得!
  长到十四五岁情窦初开时,我也像大院里那帮学骑自行车的姐姐一样,开始偷偷喜欢邻家大哥。不过从来没有表白过,只是在心底盼望能每日看见他,每次上下学路上,会很留心看他骑着自行车从身旁驶过。他挺着端直的腰板,车轮急扬起阵阵尘土,就像扬起风帆的船,飞快地向前驰去,前方的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光芒。有一回,他可能有意在女孩子面前逞能,下坡时,突然双手撒把,自行车横冲直撞地从坡上冲下去,我在女伴欢快的尖叫声中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发呆。
  周末时,单位上发了电影票,大院里的孩子都兴致勃勃去观看。见我父亲下乡未归,邻家大哥主动请我坐他的自行车。那是我今生唯一一次坐他的车。如果说那次没有牵手和表白的同行,算是男女约会的话,我只触摸到他欣欣然朝着梦想往前奔赴的赤子心跳。
  后来,他知道我爱看书,经常热心地帮我从他们高年级班里借书。偶尔,在夕阳将落的黄昏时分,我们会坐在大院的石桌前,探讨书里面那些令人潸然泪下或者怦然心动的故事情节,夕阳慢慢沉入昏黑的暮色,我们的情绪缠绕在书中人物的命运中,难以释怀。不久,我们因为搬家分开了,从此,就像两条平行线再无交集。唯有转动的自行车轮,在那个远去的慢时光里闪烁出迷人的光芒;还有分享阅读的温馨时刻,仿佛诱人的果子结在青春的枝头。
  学会骑自行车后,我迫切地渴望拥有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作为家中长女,我深知家中财务拮据的状况,因此从不敢明目张胆地向父亲索要,只是几次三番在父亲面前巧妙暗示。为了孩子们上下学更加便捷,父亲几经斟酌,反复权衡考虑,最终决定买自行车,永久牌的,老大老二每人一辆,老三老四现在还小,以后由老大老二分别带着。1985年,购买永久牌自行车还需要凭票购买,最后打听到我同桌的父亲是百货公司销售部经理,才想方设法托他帮忙购买回来。一下子买两辆自行车,那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几乎掏空了父亲的全部积蓄。
  那个时代,物资普遍匮乏,一个家庭有两辆永久牌自行车,就相当于现在拥有了两辆豪车。崭新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与乡政府配备的旧自行车相比,有如云泥之别。第一次骑新自行车,那种轻快、舒适和顺畅的感觉,使我仿佛飘在云上,再按一按车把上的铃铛,清脆悦耳,宛如云雀的鸣叫响彻天际。就在那一刻,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才能对得起父亲的艰辛付出。
  我特别爱惜那辆自行车,每天都要拿软布轻轻擦拭一遍灰尘,时常检查轮胎里的气是否饱满,车铃铛是否安得牢固结实,还用毛线专门编织了一个座套,用以保护车座。但是我不喜欢像二叔小叔他们那样,将自行车大梁上缠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布,连车轮也缠绕得五光十色,只要车轮转动起来,看得人眼花缭乱。可能是二妹从小比我淘气的缘故,她的自行车老爱出状况,不是丢了车铃铛,就是被人拔了气门芯,要么就是明明发现自行车快没气了,还硬要骑着,结果硬生生把自行车轮胎给骑爆了。简直是暴殄天物,我为此生着她的气。有时从清涧中学骑车过来,经过二妹所在的南关中学,远远望见她瘦小的身影走在人群当中,却故意避而不见,飞快地扬长而去,气得二妹回去向父母告状。如今姐妹偶尔相聚,忆起少年时代的经历,二妹还笑着嗔怪我这个当大姐的当时太不讲义气了。
  骑自行车,有快乐也有辛酸。春夏秋三季还行,但是一旦遇上雨雪天气,或者刮大风,骑自行车就受罪了,打不得伞,要么淋个落汤鸡,要么被风吹得寸步难行。犹记数九寒天骑行,尽管戴着厚厚的手套,放学到家后,双手已经冻僵了,半天握不住热饭碗。
  往事如风,一笑而过。那辆时代的自行车,已经风驰电掣地将所有人带离了原来的生活坐标,只留令人怀恋的童年和故乡还在原地。
  1990年春节,我行旅西安,骑车经过交大南门时,不小心被省军区的伏尔加轿车撞倒,头部首先着地,血流如注,因此休学住院三个月。结果脑袋上被缝了七针,摸起来像一条小小的蜈蚣在脑袋上爬过。中间有一段时间,我心有余悸,都不敢碰触自行车。而且每当遇到变天气候,脑袋上那个伤疤就会凉飕飕地吹风,仿佛一个小小气象感应器。时过境迁,为了上班方便,我又开始骑车穿梭在街头巷尾。只不过,骑行在路上,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也特别注意交通规则和行车秩序,要与前面的车子始终保持一定车距,唯恐发生自行车追尾事故。
  早先那个时代,特别流行“三转一响”的说法,其中一“转”就是自行车。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结婚时,父亲给我陪嫁了一辆红色的凤凰牌26寸女式自行车。前面没有横杠,轻盈便捷,穿着裙装骑行也十分方便。凤凰牌自行车是那个时代的标配,父亲给我的陪嫁,寓意丰富,希望女儿未来的生活像火红色的凤凰一样自由、吉祥和美好。过了几年,我们全家迁居西安,那辆凤凰牌自行车由于无法托运,只好忍痛割爱送人了。
  翻阅历史的书页,时光变换着人间风景。我伫立于浓密的绿荫丛中,手搭凉棚,朝北望。千里之外,我的故居门前仿佛依旧停放着我的坐骑——那辆红色的凤凰牌自行车,历经风霜,车铃铛已不知何处去,斑斑锈迹镀满车身,仿佛无声地记录了时代的变迁,和我个人充满坎坷却又时而收获惊喜的成长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