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访九旬翁

□哈立新

2025年11月14日 字数:2558
  老领导教给我的道理,就像这雨里的暖光,一直亮在心里。
  今年中秋前夕,西安阴雨连绵。周日的雨从凌晨开始就下个不停,却按捺不住我去拜望老领导张筱梅先生的激动心情。早高峰刚过,我就撑着雨伞站在小区的路边等车,裤脚很快被溅起的雨水打湿。
  坐车近一个小时,到达了西二路口。我撑起伞,沿着湿漉漉的水泥路到达了省工商银行家属院。进到楼内,坐电梯到达三楼。指尖按了门铃,瞬间门就开了——老领导站在玄关,亲切地说:“小哈秘书长快进来!”
  站在客厅,望着92岁的老领导,一米八多的个头,依旧宽厚敦实,即便背有些微驼,但也透着股硬朗劲儿。在玄关暖光照耀下,他的头上泛着柔和的光,长长的白眉毛垂在眼镜片上,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声音洪亮,完全不像九旬高龄的老人。
  老领导是知名的金融家,一辈子先后在人民银行、工商银行和信托公司工作,并且著书立说,把毕业精力都献给了金融事业。我曾有幸两度与他共事。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担任工商银行西安市分行副行长时,我在办公室做秘书,为他服务了好几年。后来他调任工商银行陕西省分行副行长,主管工商信贷和信托等业务。到了90年代末期,老行长退休返聘至陕西信托投资有限公司(西部信托前身)任总经理后,调我去做他的办公室主任,直接服务了5个年头。有缘交往,我特别尊敬仰望这位学识渊博、刚直不阿、两袖清风的老领导。如今见到他,心里满是亲切和敬佩。
  老行长把我带到他的书房,寒暄过后,开始漫谈往事。由于我现返聘于基金业协会,就请教老行长说,您在西安分行当行长时,敢闯敢试,创办了“长安风险科技投资有限公司”,助推了金融改革。这个话题引起了老行长的极大兴趣,他回忆说:当时国家号召大力发展科技,但银行信贷管理又特别严格。我多次和马行长商量,为弥补银行之不足,就成立了长安风险科技投资有限公司,除了做一些准金融业务外,主要是搞股权投资,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分散投资,投小、投早、投初创、投科技。当时确实推进了技术创新和科技进步,但失败的项目也不少。我又问,您到省工行后,又主导在西安各支行成立了分公司,社会上把它称为“准银行”,您讲讲当初的背景。老行长兴致勃勃地回忆说,1993年,为了响应国家关于发展科技的相关号召,省科委也成立了一个投资机构,就叫“陕西长安科技风险投资公司”,人员全是从政府部门借调过去的干部,业务上不知怎么做。我调到省工行后,一次去省政府开会,省上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意思是让工行把这个公司接管了,尽快把业务做起来。我回行后,向行长做了汇报,随后认真思考,多次研究,提出了接管方案,最后行务会决定由陕西信托投资公司代管。老行长喝了口茶,慢悠悠补充道:“当时我琢磨着,信托和创投要是各干各的,资源浪费,就搞了‘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对外是两个机构,对内团队共用,这样帮企业解决资金问题时,又快又准。”张行长回忆说,他还依托工商银行,在西安设立了7个分公司,业务主要是以“股权+债权”的方式投资科研项目。提及这个机构在“清理整顿”中被注销,张行长意味深长地说,当时这个机构还吸收法人存款,发放贷款。放在现在,就是“非法机构”。他哈哈大笑,又补充道:“改革就需要打破常规,就需要试错。世上的事总要有人去研究、去探索。”据我了解,长安科技风险投资公司应该说是陕西最早的准投资基金公司。
  坐在藤椅上,热茶暖手,老行长重提旧事。话题还是落到了他当年的金融创举上。为了探索信托基金业务,他提出并在陕西发行了全省第一只准开放式基金——“陕西信托受益券”,规模达几千万元。那会儿没人懂基金,发行时很困难,采取动员、摊派、分指标的方式。但最后硬是弄成了,而且还很成功,搞得很有影响,最终被兴科基金购并,变成标准的公募型封闭式基金,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了。当时我正在信托公司工作,“陕西信托受益券”变成公募基金上市后,收益相当丰厚,它堪称陕西省第一只准基金。
  说着说着,话题落到了老行长当年处理“三角债”的事情上——上世纪90年代,他还在省工行做副行长,分管工商信贷工作,他把全省企业的债务脉络理得清清楚楚,提出了三套化解方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兼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朱镕基来陕视察,他代表省工行汇报清理三角债的工作,朱总理听了后夸奖他说:“你们的汇报和你们工商银行的大楼一样漂亮。”这话我早有耳闻,如今从他本人嘴里得到证实,更能感受到他当年的能力——既有见地,又有思想,更有解决问题的实招。
  话锋一转,聊到“陕西信托大厦”,他语气里多了点自豪:“那个楼是我亲自看着盖起来的,我每天都要到工地去两三趟,从选址到施工,每个环节都盯着,生怕出一点错。”我插话补充道:“陕西信托大厦现在被税务局命名为‘亿元楼’了。”两人会意地朗声笑了。
  聊到兴头,我提起一件旧事儿,那是40年前的画面:1985年快过春节的一天上午,老行长推门进来退送文件夹,他看到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两瓶汾酒,突然来了兴趣,就讲述汾酒的故事。他一边兴致勃勃地朗诵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一边伸手去拿,没留神碰倒了酒瓶,酒洒得满桌流淌。当时他非要赔钱,我硬拦着拒绝。老行长笑着严肃地说:“做事得讲规矩,无心之失,该担的责任还是要担的。”
  提及当年调我去陕西信托当办公室主任,他说:“你是个农村娃,能吃苦,做事认真,笔头子好,那是刚好也缺个主任……”老行长向来观点独特,博闻强记,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其实,给这样的领导当办公室主任很难,感觉特别难“伺候”。有时候文件写好了,他提出许多意见,改了又改,直至他满意。
  聊到兴致处,他忽然信口背起《红楼梦》诗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想起当年,他常聊《红楼梦》的细节,连丫鬟的判词都能一字不差地讲出来。如今九旬高龄,他的记忆力依旧惊人。
  和老行长在书房聊了近两小时,相谈甚欢。临近11点,准备起身告辞,我提议拍照留念,老行长欣然同意。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藤椅上,还轻拽了羊毛衫领口,全程带笑。
  与行长告别时,我想起西安工行老行长胡耀明的话,脱口而出:“张行长,您得按胡行长说的‘保八争九闯百岁’,争取活成百岁寿星!”他听完朗声大笑,声音洪亮得不像九旬老人:“好好好,听你的,争取活到一百岁!”
  走在雨里,想起从做秘书为他服务、再被他调去信托当办公室主任的过往,忽然觉得这场雨访,既是叙旧,更是回望初心——老领导教给我的道理,就像这雨里的暖光,一直亮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