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干情结

□梁振

2025年12月12日 字数:1720
  妻子临出门时,又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阁楼上的萝卜条,记得拿出去晒晒。”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身子却像被床粘住了似的。窗外,天刚蒙蒙亮,还能看见几颗星子挂在远处高楼之间。屋内暖气未散,被窝里的温暖让人眷恋,我就这样似睡非睡地躺着,直到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地照在脸上。
  起身后,我端着茶杯上了屋顶。这是我们这栋老楼顶层的一个小小菜园,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显得格外珍贵。晨光柔和,豌豆新抽的卷须嫩得可人,莴笋挺拔地立着,冬番茄红了三两颗,韭菜和南非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我拿起水壶,细细地给它们浇水。水珠落在叶面上,晶莹剔透,随即滚落进土里。这一刻,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偶尔传来的车马声也显得遥远。
  伺候完这些绿植,我才想起妻子的嘱咐。转身从阁楼搬出几个竹筛子,里面是晒了几天、已经半干的萝卜条。它们失去了刚切块时的水灵劲儿,边缘开始卷曲,颜色也从雪白转为微黄。一阵北风吹过,带着初冬特有的寒意,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
  记忆中的萝卜香
  我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乡下老家。那是物资匮乏的岁月,冬天的田野却格外热闹——大片大片的萝卜地,绿缨子下面埋着胖嘟嘟的白萝卜。这些萝卜,是农家饭桌上的常客。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它们是过冬的指望。
  记忆最深的是母亲晒萝卜干的样子。她总是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先把萝卜去头去尾,再切成均匀的条块。她的手关节因常年劳作而变得粗大,但切起萝卜来却格外灵巧。每切完一批,就会用手背抹一下额角的汗,留下一道淡淡的泥印。
  晒萝卜干是入冬前的头等大事。母亲每天清早把萝卜条搬出去,傍晚再收回来,反复数日。她总会挑最晴朗的日子,说这样的萝卜干才够香。我总忍不住偷尝几根,半干不湿的萝卜条,咸中带甜,嚼劲十足。母亲发现时,总会轻轻拍一下我的手背,笑骂一句:“馋猫!”
  酸坛子里的时光
  家家户户的墙角都摆着酸坛子,那是农家的宝贝。母亲会把一部分萝卜泡进酸水里,一部分晒成萝卜干。泡萝卜、腌萝卜干之所以成为必修课,是因为它们保存的时间长,吃法也多样。
  特别是我们这些住校的学生,学校食堂只负责蒸饭,不提供菜肴。每个周日傍晚,母亲就会煮上一大锅萝卜干,装进玻璃瓶里,这就是我一周的伙食。她总在瓶底悄悄藏几片腊肉,那油润的香味,能让整个宿舍的同学眼馋。这时,我总会分给要好的同学几筷子,大家就着萝卜干扒拉着白饭,吃得格外香甜。
  记得有一次,我因为弄丢了半瓶萝卜干,在宿舍里哭鼻子。同桌王小胖二话不说,把自己的萝卜干分了我一半。那一刻,两双筷子在一个玻璃瓶里夹萝卜干的情景,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母亲知道后,下次给我装了两大瓶,特意嘱咐:“一瓶分给同学。”
  屋檐下的萝卜干
  晌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我翻动着萝卜干,它们已经晒得有些韧性,捏在手里软中带硬。妻子打电话来,问萝卜干晒得怎样了。我说正好着呢,今年冬天可以吃上自家晒的萝卜干了。她在电话那头笑了,说记得留些给她炖腊肉。
  挂了电话,我又在屋顶站了一会儿。楼下车水马龙,快递小哥骑着电瓶车穿梭,外卖员急匆匆地跑进写字楼。而我在这个屋顶菜园里,守着一筛筛萝卜干,仿佛守着一个遥远的诺言。
  想起母亲去年从乡下来城里小住,看到我在天台晒萝卜干时眼中的欣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翻动萝卜条,手法依然那么熟练。那一刻,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我才惊觉母亲真的老了。可她传授给我的这门手艺,却像萝卜干的味道一样,历久弥新。
  收藏阳光的人
  萝卜干晒到第七天,终于完全干透了。我抓了一把收进罐子里,剩下的继续晒着。严冬才刚刚开始,但有了这些萝卜干,这个冬天便多了份踏实的暖意。
  待来年开春,这些萝卜干便会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母亲那样,把晒萝卜干的手艺传下去。虽然这个时代什么都不缺,但有些味道,是任何外卖都替代不了的——那是阳光的味道,风的味道,也是时间的味道,人情的味道。
  我忽然明白,晒萝卜干,其实是在收藏阳光,好让我们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也能尝到太阳的滋味。而母亲,就是那个教会我收藏阳光的人。
  傍晚收萝卜干时,我拈起一根放进嘴里咀嚼。那韧劲十足的口感,瞬间唤醒了所有的记忆。这根小小的萝卜干,连起了无数代人的情感,从乡下的土灶到城里的天台,从母亲的手到我的手,味道依旧,情意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