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暖

□孙 俊

2025年12月19日 字数:2006
  原来,温暖从未走远。它藏在旧物的纹理中,藏在母亲的指尖上,藏在一段段被烟火熏染的时光里。那些朴素岁月里的温度,历经数十年风霜,依然能穿越时空,抵达心底。
  时光如水,往事如烟。人到暮年,总爱在记忆的深处,打捞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的旧物。它们不声不响,却始终暖着我的心。那些被烟火熏染的岁月,那些带着温度的记忆,在时光的河流里愈发清晰,如同一盏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着回望的路。
  炖钵炉:围炉共话的暖
  炖钵炉,是冬日里最朴素的温暖。儿时,在江汉平原的乡下,一进入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家家户户便从杂物间的角落翻出尘封的炖钵炉。轻轻拍去积尘,那熟悉的形状便唤醒了对冬日的期待。这种古老的炊具,堪称今日电火锅、酒精锅的鼻祖,却比它们多了几分拙朴的温情。
  “炖”是慢火久煨的烹饪法,区别于急火快炒;“钵”原指粗陶器皿,后演变为铁锅、铝锅;而“炉”才是精髓所在。故乡的炖钵炉样式别致——条件好的人家用的是供销社买的铸铁炉,翻砂工艺制成,上有三耳,中有炉箅,下开通风孔,三足稳稳立在桌心;贫寒些的用的是黄泥掺麻筋自制的土炉,虽显笨拙,功能却不相上下。
  最难忘的是炉火燃起的时刻。将大锅里烧好的猪肉、头蹄杂碎盛入小铁锅,架在炉上,用木屑和废纸引燃劈柴。霎时堂屋里炊烟袅袅,炉火欢腾,特有的菜香四处飘散。待锅里“咕嘟咕嘟”沸腾起来,投入白菜、萝卜、香菜,若能加上几块豆腐,更是绝配。一家人围坐桌边,在热气蒸腾中“吸溜吸溜”地吃着喝着,说笑声与炖煮声交织成最动人的乐章。
  当然,这样的盛宴一年不过几回——杀年猪、分鲜鱼,或是老牛退役之时。若父亲在家,还会陪爷爷小酌几杯。我们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心里却满是被暖意包裹的安稳。那炖钵炉里沸腾的,何止是菜肴,更是千金难买的天伦之乐。
  烘笼缸:捧在手心的暖
  严冬对童年的我们而言,是难熬的考验。老北风撕扯电线树梢,“呜呜”作响;屋檐垂下尺长冰凌;堰塘冰层厚可跑马。即便穿着棉衣棉裤千层底,寒气依然刺骨。手脚冻得像红萝卜,冻疮溃烂渗血——这时,烘笼缸就成了我们最心爱的伙伴。
  这是专门烧制的陶器,圆肚细底,上有提把,分素陶和上釉两种。大人可双脚踏在上面,小孩只能踩边取暖。在风雪交加的日子里,这小小的烘笼缸很能抵挡一阵寒冷。
  每天清晨,母亲做完早饭,便让我们将灶膛里的炭灰铲入垫好刨花、棉壳的烘笼缸,轻轻踩实。一次生发,可暖半日。烤烘笼缸多在湿冷天,底料潮湿不易燃,我们常噘嘴猛吹,弄得烟雾弥漫,泪流满面,成了花猫脸。衣裤常被火星烧出窟窿,我们却乐此不疲。
  大人们忙于生计,无暇享受这温暖。我家的烘笼缸总是祖父母先暖,再传到我们手中。即便只值几毛钱,人们也视若珍宝。缸体裂了,用铁丝打箍继续用。无聊时,我们在缸里烤包谷、蚕豆,最爱听那“砰”的爆花声。若不小心烤糊,满屋焦味,却也成了趣事。
  夜晚,母亲用烘笼缸烘暖被窝。钻入的那一刻,整个冬天的寒冷仿佛都被驱散了。家长不许我们带烘笼缸上学,怕摔坏。冻得实在受不了,我们就找空油漆罐钻孔系绳,自制简易烘笼,偷偷放在课桌下焐手。教室里经常因此而乌烟瘴气,老师呵斥着将罐子扔出,引来哄堂大笑——这些,都成了苦涩岁月里珍贵的甜。
  纺车机杼:伴我入梦的暖
  要说最绵长的温暖,当数母亲的纺车声。
  纺纱织布是极精细的活计,需经轧花、弹花、搓棉条、纺线、拐线、浆纱、织布等多道工序。纺花车子利用旋转抽丝的原理纺线,由轮子、摇柄、锭杆、支架、底座等构成。
  “一只燕,腰里掖着几根箭,吃油条,吐白线。”这谜语说的就是纺车。每到初冬,分回的皮棉轧成絮,母亲便在场院里用高粱棒擀制棉条。我们学着帮忙,她总嫌我们擀得不匀。待棉条备足,她便搬出那架老纺车,拂尘架设,坐在堂屋里开始纺线。
  左手引棉,右手摇轮,“嗡嗡”声起,如绵长的摇篮曲。煤油灯下,母亲纺纱的身影在墙上摇曳,纺车的“嗡嗡”声伴我入眠。
  “七亩地,八亩宽,中间坐个女人官。脚一踏,手一扳,十二个环环都动弹。”这是母亲常念的歌谣,描述的是织布的情景。
  老织布机被称作“机头”,一人多高,数尺之长,是家中的庞然大物,独占堂屋一隅。全机无一铁钉,全靠榫卯连接,结实耐用。我家的机头不知传自何年,多处用纱线捆绑修补,梭子磨得油光水滑。
  母亲坐在机前,脚一踏,手一扳,梭子穿行,“哐当、哐当”,一寸寸布匹在她手中生长。那声音不吵,反让人心安。有时夜半醒来,仍见她坐在机前,身影被灯光拉得老长。
  那些土布后来染成靛青、毛蓝,做成我们的衣裳、床单。它们不华丽,却贴身、贴心地暖了很多年。
  如今,炖钵炉、烘笼缸、纺车与机头,早已退出生活舞台,掩埋在时光的深处。可每当回想,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咕嘟”的炖煮声、“嗡嗡”的纺线声,以及“哐当”的织布声。
  原来,温暖从未走远。它藏在旧物的纹理中,藏在母亲的指尖上,藏在一段段被烟火熏染的时光里。那些朴素岁月里的温度,历经数十年风霜,依然能穿越时空,抵达心底。
  而我们,不过是借着一缕回忆,重新把自己暖了一回。这人间烟火的暖,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寒。